一、書畫非小道,世人形似耳。出筆混沌開,入拙聰明死。理盡法無盡,法盡理生矣。理法本無傅,古人不得已。吾寫此紙時,心入春江水,江花隨我開,江水隨我起。把卷望江樓,高呼曰子美。一笑水云低,開圖幻神髓。
二、名山許遊未許畫,畫必似之山必怪。變幻神奇懵懂間,不似似之當下拜。心與峰期眼乍飛,筆遊理門使無礙。昔時曾踏最高巔,至今未了無聲債。
三、畫有南北宗,書有二王法。張融有言:“不恨臣無二王法,恨二王無臣法?!苯駟柲媳弊?,我宗耶?宗我耶?一時捧腹曰:“我自用我法?!?
四、此道見地透脫,直須放筆直掃。千巖萬壑,縱目一覽,望之若驚電奔云,屯屯自起。荊關耶?董巨耶?倪黃耶?沈文耶?誰與安名?余賞見諸名家,動輒仿某家,法某派。書與畫天生自有一人職掌一人之事,必欲實求其人,令我從何處說起?
五、古人雖善一家,不知臨摹皆備。不然,何有法度淵源?豈似今之學者,作枯骨死灰相乎?知此即為書畫中龍矣。
六、筆墨當隨時代,猶詩文風氣所轉,上古之畫跡簡而意澹,如漢魏六朝之句;中古之畫,如初唐、盛唐,雄渾壯麗;下古之畫,如晚唐之句,雖清麗而漸漸薄矣。到元則如阮籍、王粲矣。倪黃輩如口誦陶潛之句:“悲佳人之屢沐,從白水以枯煎?!笨譄o復佳矣。
七、此道有彼時不合眾意而后世鑒賞不已者。有彼時轟雷震耳,而后世絕不問聞者,皆不得逢解人耳。
八、盤礴睥睨,乃是翰墨家生平所養之氣。崢嶸奇崛,磊磊落落,如屯甲聯云,時隱時現。人物草木,舟車城郭,就事就理,令觀者生入山之想乃是。
九、古人寫樹葉苔色,有深墨濃墨,成分字,個字,一字、品字、厶字,以至攢三聚五,梧葉、松葉、柏葉、柳葉等垂頭、斜頭諸葉,而形容樹木、山色,風神態度。吾則不然。點有風雪雨晴四時得宜點,有反正陰陽親貼點,有夾水夾墨一氣混雜點,有含苞藻絲纓絡連牽點,有空空闊闊干燥沒味點,有有墨(筆?)無墨飛白如煙點,有焦似邋遢透明點。更有兩點,未肯向學人道破。有沒天沒地當頭劈面點,有千巖萬壑明凈無一點。噫!法無定相,氣概成章耳。
十、詩中畫性情中來者也,則畫不是可以擬張擬李而后作詩。畫中詩乃境趣時生者也,則詩不是生吞生剝而后成畫。真識相觸,如鏡寫影,初何容心。令人不免唐突詩畫矣。
十一、前人云:“遠山難置,水口難安?!贝硕咴灰滓?。如唐人千巖萬壑,頭角十全者,遠山水口之變,無一不有。若冷邱壑不由人處,只在臨池間定,有先天造化時辰八字,相貌清奇古怪,非人思索得來者。世尊云:“昨說定法,今日說不定法?!蔽嵋源宋蚪饷摲ㄩT也。
十二、打鼓用杉木之權,(錘子),寫字拈羊毛之筆,卻也一時快意,千載之下,得失難言。若無荊關之手,又誰敢拈弄?此道亦然。悟后始信吾言。
十三、古人立一法非空閒者,公閑時拈一個虛靈只字,莫作真識想,如鏡中取影。山水真趣,須是入野看山時,見他或真或幻,皆是我筆頭靈氣。下手時他人尋起止不可得,此真大家也,不必論古今矣。
十四、倪高士有“秋林圖”,余今寫畫,亦復有此。淋漓高下,各自性情。今海內筆墨去古遠矣,清湘大滌子自笑知其皮毛耳。
十五、倪高士畫如浪沙谿石,隨轉隨注,出乎自然,而一段空靈清潤之氣,冷冷逼人。后世徒摹其枯索寒儉處,此畫之所以無遠神也。
十六、性懶多病,幾欲塚筆焚硯,刳形去皮,而不可得。孤寂間,步足齋頭,或睹倪黃石董真跡,目過形隨,又覺數日寢食有味。以此知靺鞨木難,搜索得未易鄙棄。(靺鞨寶石名,靺鞨國所產。木難珠名。)
十七、寫畫凡未落筆先以神全,至落筆時,勿促迫,勿怠緩,勿陡削,勿散神,勿太舒,務先精思天蒙,山川步伍,林木位置,不是先生樹,后布地,入于林出于地也。以我襟含氣度,不在山川林木之內,其精神駕馭于山川林木之外。隨筆一落,隨意一發,自成天蒙。處處通情,處處醒透,處處脫塵而生活,自脫天地牢籠之手歸于自然矣。
十八、用筆有三操:一操立,二操側,三操畫。有立有側有筆,始三人也。一在力,二在易,三在受。力過于畫則神,不易于筆則靈,能變于畫則奇,此三格也。一變于水,二運于墨,三受于蒙。水不變不醒,墨不運不透,醒透不蒙則素,此三勝也。筆不華而實,筆筆之言,唯恐失之老。究竟操筆之人,不背其尖,其力在中,中者力過于尖也。用尖而不尖,地力得矣。用尖而識尖,則畫入矣。
十九、古人用意,墨生筆活,橫來豎去,空虛實際,輕重綿遠,俱在腕中指上出之,其指法在松。松者變化不測之先天也。所以愈松愈緊,愈遠愈近,愈今愈古。趣在畫外,意在手前,無意無趣,從何處得也?
二十、老友以此索畫奇山奇水,余何敢異乎古人?以形作畫,以畫寫形,理在畫中,以形寫畫,情在形外,至于情在形外,則無乎非情也。無乎非情也,無乎非法也。
二十一、一峰突起,連岡斷塹,變幻頃刻,似續不續,如云護蛟龍,支股間湊接,亦在意會而已。
紙生墨漏,畫家之一厄也,何能見長?在過三十年后,觀此紙又別有意味,世恐未有知之者。
二十二、古人未立法之前,不知古人法何法?古人既立法之后,便不容今人出古法。千百年來,遂使今之人,不能出一頭地也。師古人之跡而不師古人之心,宜其不能出一頭地也,冤哉!
二十三、作書作畫,無論老手后學,先以氣勝得之者,精神燦爛,出之紙上。意懶則淺薄無神,不能書畫。多則汎濫,少則精雄。善藏者勿求于紙之長短粗細。古人片紙只字,價重千金者,求之不易也。求之不易,則舉筆時亦不易也,故有真精神出現于世??丈綗o人,左右都散;獨坐無事,弄筆亦快。
二十四、萬點惡墨,惱殺米顛;幾絲柔痕,笑倒北苑。遠而不合,不知山水之瀠洄;近而多繁,只見村居之鄙俚。從窠臼中死絕心眼,自是仙子臨風,膚骨逼現靈氣。
二十五、寫畫一道,須知有蒙養。蒙者因太古無法,養者因太樸不散。不散所養者無法而蒙也。未曾受墨,先思其蒙;既而操筆,復審其養。思其蒙而審其養,自能開蒙而全古,自能盡變而無法,自歸于蒙養之道矣。
二十六、筆如削鐵墨如水,冷透鬚眉見小乘。若貴眼前些子熱,依然非法不為憑。
二十七、天地渾镕一氣,再分風雨四時,明暗高低遠近,不似之似似之。
二十八、畫法關通書法律,蒼蒼茫茫率天真。不然試問張顛老,解處何觀舞劍人?
二十九、此道從門入者,不是家珍,而以名振一時,得不難哉?高古之如白禿(石豁)青豁(程正揆)道山(恐系惲道生)諸君輩,清逸之如梅壑(查士標)漸江(弘仁),干瘦之如垢道人(程邃),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,豪放之梅瞿山(梅清)雪坪子(梅庚)皆一代之解人也。吾獨不解此意,故其空空洞洞,木木默默之如此問訊。
三十、筆枯則秀,筆濕則俗,今云間筆墨,多有此病??傊^于交,何嘗不濕?過此關者知之。
似董非董,似米非米,雨過秋山,光生如洗。今人故人,誰師誰體?但出但入,憑翻筆底。
三十一、畫家不能高古,病在舉筆只求花樣,然此花樣,從摩詰打到至今。字經三寫,鳥焉成馬,冤哉!
三十二、余畫當代未必十分足重而余自重之。性懶多病得者少。非相知之深不得,得者余性不使易,有一二件即止。如再索者必遲之又遲,此中與者受者皆妙。嘗見收藏家皆自己鑒賞,有真心實意,存之案頭,一茗一香,消受此中三昧。從耳根得來,又從耳根失去,故余自重之也。身后想必知已更多似此時,亦未可知也。知我者見之必發笑。
三十三、林靄欲浮春,嚴光動幽照,應知凈為人,忘言亦微笑。筆墨乃性情之事,于依稀仿佛中,有非筆墨所能傅者。
三十四、昔人畫佛與龍,皆不點睛,謂點之即恐騰空而去。道人不謂然。妙跡何必苦留之紙上。生煙御風,瓷與爾淋漓點綴。
三十五、昔人作畫每惜墨,余觀應惜墨處反費墨,何識畫理?即如余圖此崇山峻嶺竅谷削崖,則墨氣淋漓,宛得云高汩日之勢。若輕淡墨華,雖復刻意為之,恐不易得本來面目。
三十六、書畫從來許自知,休云潑墨敢遲遲。描頭畫角知多少,花樣人傅者樣詩。
三十七、東坡畫竹不作節,此達觀之解,其實天下之不可廢者無如節,風霜凌厲,蒼翠儼然,披對長吟,請為蘇公下一轉語。
三十八、未出土時先有節,到凌云處總無心。
三十九、信周日方“百美圖”疋縑巨卷,蓋唐人士女悉尚豐肥穠艷,故周日方 直寫其習見,實父(仇英)能盡其神情,纖悉逼真,不特其造詣之工,彼用心仿古,亦非人所易習也。丁丑春月摹寫,至秋始克就緒,幸得其萬一也。
四十、余于山水樹石花卉神像蟲魚,無不摹寫,至于人物不敢輒作也。數年來得越東泉博氏收藏人物甚富,習系周日方 、趙吳興、仇實父所寫,余得領略其神采風度,則儼然如生也。
四十一、右此卷軸余摹宋緙絲“鳳凰來儀”之圖也。憶作此圖三月而就?!嚯m模摹有日,而磨墨吮筆之功,亦良苦矣。雖草草而成,得長丈巨,不能得其花鳥生意,亦不外乎其大意耳。
四十二、余向時觀大癡(黃公望)為云林(倪瓚)所作“江山勝覽”卷子,一邱一壑,無不從顧虎頭,陸探微、張僧繇中來發明此道。運筆遒舉,點畫新奇,此是前人立法不凡處。在大癡、云林、黃鶴山樵(王蒙)一變直破古人,千邱萬壑,如蠶食葉,偶爾成文,誰當著眼?故此卷三寒暑方成。今天下畫師,三吳有三吳習氣,兩浙有兩浙習氣,江楚雨廣中間南都秦準徽宣淮海一帶,事久則各成習氣,古人真面目,實是不曾見,所見者皆贗本也。真者在前,則又看不入。此中過關者得知沒滋味中,正是他古人得力處,悟了還同未悟時,豈易言哉!